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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藥僮領著阮三少,緩緩穿過草堂潮溼簡樸的小庭院。遠方山谷開闊處落下的夕陽,依舊透著從湖面漫上的霧氣,靜靜覆蓋著整座草堂,以及他單薄的身上。薄霧沾得他稍有寒意。

 

「阮少俠,這邊請。」

庭院不大,藥僮沒幾步便踏上了堂前階。

他向藥僮冷淡地點點頭,並踏上石階。一股寒氣便由腳底直透上來。

但草堂內卻是溫暖烘人。夕沐主人垂老的身影盤坐灶前,燒水煮茶,一對竹杯分立小火慢燒的爐邊。壺底微微的火光搖動,映得夕沐主人那張略顯蒼老的面容,和下巴一捋順美的白鬚,如湖中睡蓮般嫩紅輕擺。

阮三少跨步入堂,隨意坐下;而年輕藥僮在闔上木門後,便跪坐在爐側對著爐火搧風,用來當柴的枯松木嗶剝作響,壺內茶水開始滾燒了起來。

在滿堂蒸騰的熱氣之間,主客兩人靜靜地,沒有交談。

直到茶水稍稍溢出了壺口,藥僮才緩緩將兩只茶杯注滿明亮澄澈的茶液。他將茶杯,輕輕端捧至主客兩人的跟前。

夕沐主人喝了口苦茶,眉宇間因細微的苦澀而微微顰皺了一下。這個動作急煞了阮三少,他的茶,連一下也沒動過。夕沐主人一雙穩重的老眼,正透過壺口蒸騰而出的淡淡蒸氣,仔細檢視著阮三少頰上那抹隱隱發紫的嘴唇,和他口鼻之間,總是勉強壓抑住的大把大把呼息。

多年來,心悸發作的徵兆,不斷在這名漢子的身上急遽惡化著。

 

「阮少俠,能否請你再使一次阮家拳?」

當夕沐主人終於開口時,已然收起銳利的目光。

藉著兩三次來此的看診經驗,讓阮三少很快便意會過來。

於是,他稍稍整了整氣勢後,站起身來,架起阮家拳特有的起手式。

「前輩,看仔細了。」

阮三少才說道,第一式剛猛的進步,便已飛快踏落地上。

雖說有一年多未見,但阮三少招式連接的速度之快,又進入了另一個令夕沐主人和年輕藥僮都有些吃驚的程度。

那一連串因急切運招,而在草堂暖和空氣中振動而出的低鳴,在夕沐主人耳裡聽來,卻是飽含了濃濃的痛苦訊息。他暗忖,這已不是尋常藥方,便能夠壓抑下來的嚴重。

阮三少拳腳間的招式,尚且不足九式,身子便已達極限。一股難以甩脫的屈辱和無力感,伴隨著從胸腔透出的劇烈哀鳴,正緊緊將他裹在其中。

他疼得幾乎快要忘了第十式的套路。

 

忽然,一隻枯老的掌緣黏上了阮三少渙散的拳路。

「讓老頭來陪你過上幾招,不介意吧?」

「當、當然。」阮三少勉強才從嘴裡擠出這幾個字。

胸口折煞人的悶疼,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被轉移半分。

 

老人不帶殺氣的枯掌,令阮三少有了以往臨敵對戰時,不曾有過的感觸,就在拳掌交會之處,阮三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運動內功時,順著刻在自己體內的那整套拳腳套路,肌理推移、流轉的軌跡;還有他體內那些因為長期心悸竄痛,而日漸枯萎、鬆弛,並且不住發顫的肌肉酸楚。

順著老人下手臂在他的手肘關節處擋格、滑過所帶來的動線,阮三少可以清楚察覺一種,如同因山嵐拂動而纏繞上來的霧氣般,令人感到舒適的順暢。那樣緩慢、滑軟卻扎實的包覆,領著阮三少,在每一個肢體接觸的瞬間,不斷重新體會著自己體內每一吋肌肉、每一縷運動時的線條流動。

阮三少感覺到自己的肌肉正在放鬆,不只是拳腳,乃至臀、腰、背、頸,甚至是他的胸口,一股如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開來的鬆弛感,四處蔓延。一瞬間,阮三少覺得早先那些在獨自運招時,累加而上的那種緊繃感,全都宣洩而出。

那真是無與倫比的輕鬆啊!

阮三少毫不費力,體會著這樣的輕鬆,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在和誰過招,而是呼吸,就僅僅只是呼吸,而全身舒展開來的肌肉與意識,全都融化在呼吸之中。

 

這樣的消融感,一直持續到兩人對招結束。

那已經是兩個時辰過後的事了。

當阮三少再度坐在夕沐主人的面前時,那樣的消融感仍在。他覺得自己融化在與夕沐主人的談話之中、融化在滿堂的茶香裡、融化在包覆著整座草堂的薄霧深處,也融化在夕陽在霧氣中散成的紅光盡頭。

融化在,對於心悸的不再恐懼之中。

 

此刻,阮三少早已忘記。

他其實,是來看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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