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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工廠很安靜,只有電風扇在嗡嗡鳴響著的微弱音量。

費嬸一個人坐在工廠的一角,低著頭,將一個個保養品噴頭的瓶蓋,從那些沒有瓶身,只是裸露著唾沫色噴管的噴頭頂上拔除。

她已經默默工作了四個小時。

期間只有三個臨時雇來的男大生,在扛著紙箱進出工廠的時候,無可避免發出了一些吵雜、碰撞的聲響。費嬸的注意力,並不總是專注在這些聲響上,但那確實是種調劑。費嬸枯瘦的指頭,因為用力拔除瓶蓋而疼得有點麻木,那些男孩的出入,多少能幫費嬸分散那些疼痛。

胯間那簍收集瓶蓋的塑膠籃子,又一次堆出了個尖。

費嬸一個舉手,將它們全都翻倒進一個紙箱裡,廢瓶蓋們喀啦喀啦作響。

那樣的聲響,早已融入了費嬸的作業之中,並且有意無意地,挑撥起埋在費嬸腦海深處的一些小事,一些事實上早就泛黃模糊的小事。

怎麼還會想起那些事呢?費嬸一次比一次,覺得那樣的往事有些可笑。

那些廢瓶蓋的碰撞聲,確實像極了費嬸曾經一度著迷,且深陷其中的柏青哥運作的聲響。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八年?九年?還是十年?使勁拔除著手中廢瓶蓋的費嬸,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但費嬸不可能忘記,那確實是段辛苦的日子。

費嬸的丈夫老是不在家,去應酬、去出差,應著公司的指派,幾乎全台灣從南到北地到處跑;而兩個孩子也都考上了外縣市的學校,久久才回家一趟。有好長一段時間,費嬸每天早上醒來,家裡除了自己,還是自己。

然後,費嬸便開始迷上柏青哥,簡直就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那段時間,費嬸家裡確實鬧得極不愉快,她和丈夫鬥嘴、爭吵,甚至緊繃到了她丈夫終於失控出手的地步。結婚二十多年來,費嬸從沒看過她丈夫如此暴躁的模樣,當她丈夫第一次將拳頭用力揮舞而來,並且擦過她的肩膀時,她簡直嚇傻了,從肌膚表層穿透而下的觸感攫住了她,她繃緊著全身的肌肉,幾乎快要認不得眼前的這個男人。

所有的痛楚,在這一下輕微碰觸的瞬間,便完全滲透進費嬸的骨子裡。接下來她丈夫大力捶下的每一拳,都不再令費嬸感到疼痛。她只是可憐地縮起身子,像隻被大雨狠狠淋透的雜色貓縮在角落。

然而,她丈夫的失控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很快便停止揮拳,並且深深陷入一陣自責的沈默之中。於是,那個晚上,他們兩人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乃至於之後有好幾年的晚上,他們之間能說的,也沒有多出更多。

但費嬸卻永遠記得她丈夫那晚的沈默停手,那副宛如孩子般稚嫩的模樣,伴隨著透進骨子裡的隱隱微痛,一直延續到了現在,混著她滿手的麻木酸疼,全都模糊在一塊。

費嬸終究還是戒掉了柏青哥,而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也在長年的無言已對之中,漸漸因為衰老和病痛,而有了顯著的變化。如今,兩人之間的立場調換了過來。費嬸得勞動著她那尚且硬朗的身子,長時間在外工作;而她那因為中風而不良於行的丈夫,則是反過來等她回家。

漫長的時光流過,從他倆身上,一層又一層刷洗掉那些原本結塊在回憶的舊巢裡,逐步僵化發硬的堅持、原則,與苦痛。

 

就剩最後一小簇噴頭了,費嬸往箱子裡撈了撈,感到有些欣慰。

此時,那三個男孩魚貫而入,準備打卡回家。她於是擦了擦手汗,加緊腳步將最後一把瓶蓋一一拔落,然後舉起小籃子,唰的一聲,連同那些遙遠的可笑往事殘渣,一同倒進那箱廢瓶蓋中。

五點整,費嬸準時打卡下班。

 

費嬸回到家時,是五點快半的事。

她丈夫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螢幕裡豐富的各色光彩,映亮著他那鬆垮著肌肉的身子。費嬸走到她丈夫身旁蹲了下來。她輕輕摸著她丈夫因病痛而消瘦的臉龐,問道:今晚想吃什麼?我煮粥給你,好嗎?

費嬸的丈夫沒有回答,他無法表情的那張面容,還隱隱約約藏著一點那晚深陷自責的那種稚嫩。費嬸甚至不用看,她光用手就能感覺得出來,她丈夫對於現況的內疚,以及他吃力對費嬸的晚餐提議表示認同的微微點頭。

然而,費嬸並沒有回應她丈夫的內疚,她只是捧起了她丈夫的那雙手,並且細細地吻了一下。她可以感覺得到,她丈夫的拳頭在她的親吻之間,稍稍用力地捏了她一下;於是,費嬸也調皮地捏了回去。

兩個人都微微地,笑了起來。

 

就算是過了那麼多年後的今天,這對夫妻之間能說的,還是沒有更多。

但對他們來說,已經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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