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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知道你沒事。」

威利在傑拿斯滑下石塊後不久,便湊到托羅卡耳邊小聲地說。他的聲音冷冷的,和他剛毅的面容十分相配。

「你只是身體暫時睡著了,醒來之後,我們再比。洛麗卡琳會懂的。」

托羅卡並不十分想聽威利提到洛麗卡琳的名字,但威利的語氣堅決,一手搭起他的肩膀,托羅卡的面頰終於離開的石塊表面。

「我們回村裡吧!從軍算我贏,其他的我們還要比,對吧?」

我不想再比了,好嗎?威利。托羅卡好想這麼說:都讓給你了,好嗎?

但托羅卡卻說不出口,連喉嚨都被惡寒緊緊抓住,又有什麼辦法對抗威利嚴肅的意念?又要怎麼告訴威利說:我沒辦法了,我不可能好了,讓我走吧!死在這裡吧!別帶我回村裡成為其他人的麻煩,好嗎?

可是,托羅卡的所有掙扎,都只不過像是抽搐的延伸,撼動不了威利。威利將托羅卡背到背上,覺得不這麼做他的心裡就會不爽快,他自認有義務讓托羅卡恢復原狀,也非這麼做不可。威利幾乎比任何人都還要渴望這一點,比傑拿斯的期望還要更多。

「我等等從旁邊滑下去,就會衝回村裡。哥,你若是還有點力氣的話,就好好抓牢我。我不希望傑拿斯追上我們。」

威利的話像是命令,一字一句都要托羅卡仔細聽好。這是第一次,托羅卡覺得自己非得聽威利說話不可;也是第一次,在這段拖行的路程裡,托羅卡對於復原湧起滿滿的希望。

一股蠻橫的力量將托羅卡負起,托羅卡的手搭在威利汗溼的脅下,像是扣住了一彎虛浮河面上突出的枝幹,托羅卡想像著自己正緊緊攀牢著。林子裡除了矮空地上的傑拿斯撥掃著安全路徑的沙沙聲響外,靜得嚇人;砲火跟戰士們的嘶吼聲,都已經是好遠好遠的地方的事了;傑拿斯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威利已經背起了托羅卡,蹲踞在石塊上,於是向威利喊到:「等等你們再下來吧!」,並沒有察覺威利的企圖。托羅卡一時覺得自己被即將新生的可能性給填滿,但渾身透骨的無力冰冷,卻也同樣牢牢扼緊了他的喉嚨;他在巨大的絕望和蓬勃的希望間打轉拉扯,於是衍生出全新的不安與無助:那是精神面的,托羅卡心裡最深處,對於自己既不願安於悲劇,又無法不渴望好結局的徬徨所致。

但托羅卡已沒有力氣,也不願意再去在意那來自深層的恐慌。他放任自己癱軟在威利的背上,把自己的未來和所有的判斷,全都交給身子底下低伏著,輕聲開始挪動步伐的威利;兩人在大石塊上向左移動了三小步,傑拿斯還沒有再次抬起頭來,威利的呼吸沈穩,托羅卡也不自覺用盡全力,好嚥下一口口水,四肢因放鬆而湧起的虛冷痲痹感包裹住了他。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林子的深處響起。

混亂且急躁的聲響,讓傑拿斯不由得抬起了頭來,而一直沿著石塊邊緣走著的威利,也因為拿不定主意而滑落石塊,詫異得連伸手攀著石塊都忘了,便落在離他預定著陸點,還有好大一段距離的低地邊上。傑拿斯瞪大了眼睛,看著威利偏差的落點,一時還搞不清狀況;遠方雜亂的腳步聲還在逼近著,聽起來像是另一批撤退無力者的隊伍;威利面貼在石塊上,而托羅卡仍掛在他身上,並且因驚嚇的關係,而更加緊扣住了威利的肩膀,像是招潮蟹的鉗子那般,威利也在試圖搞清楚眼前的狀況。緊貼著石塊,威利大口呼吸著,他沒事,沒踩到碰到任何異教陷阱,除了狠狠撞了下石塊的胸口和鍊甲的夾絞之外,沒有其他的疼痛。

於是,威利決定轉身就跑,趁著傑拿斯還沒有反應過來,而托羅卡還緊緊勾住自己的這個當下。但這一個轉身,就足夠讓傑拿斯了解眼前的狀況。他用力揮出一拳,正中威利的下巴,一股暈眩感灌進了威利的腦袋;托羅卡也止不住從他肩上滑落了下來。

「威利,你簡直太超過了!」

托羅卡癱坐在石塊與空地夾出的角落裡,恍惚看著傑拿斯與威利對峙。傑拿斯隔著幾枚他發現的記號,看起來像是在孤獨的沙洲上咆哮的狼,又或者搖頭晃腦的威利才是那匹沙洲上的狼。托羅卡什麼也搞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又跌落地面、不再前進了。

 

眼前,除了無力干涉的對峙之外,就只有逼近的另一支撤退隊伍。

沙沙掃動落葉的聲音,伴隨著穩健的腳步聲,沿著低矮空地的石塊牆邊移動了過來,從那種移動的速度跟兩種聲音搭起來的頻率可以感覺得出來,這肯定是個俐落的撤退團隊。

「你們…這些…臭老鼠,聽好了…無力感!無力感!無力感…」

蒙帕納將軍的聲音由遙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傳來,聽起來有氣無力的。另一支隊伍走進三人的視線範圍之內,一人負責偵查指揮,一人負責搬運,而中了陷阱的老將軍則在搬運兵的背上,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前進;老將軍如石像般剛毅的身軀掛在搬運的士兵身上,看起來就像是準備回村裡被立起的紀念碑一樣。

「異教徒的陷阱啊!」

「閃開!閃開啊!你們這些笨蛋!」

「別管我!別管我!我沒事!把我放下來啊臭蟲!」

偶爾,蒙帕納將軍會使勁全力吼出一兩句話來,但都像是曇花一現。無論如何,老將軍的淪陷終究帶給僵滯在石塊堆下的三人不小的震撼,尤其是老將軍的那些乍現的吼聲,每一句都激勵著托羅卡,也鼓舞著威利:還能說話!中了陷阱的人還能說話!老將軍證明了這一點。

兩兄弟期待著蒙帕納將軍的隊伍往這裡過來,好交換心得,聽聽老將軍是怎麼維持說話的氣力的。但老將軍的隊伍卻在離他們還有八九塊石塊的地方,因為滿地陷阱而往左拐彎離開;離去前,前頭負責偵查的那位,還不忘對三人行個致敬的軍禮。

老將軍的吼叫聲就這樣又遠離了這片林子。

 

一股突來的力量促使著托羅卡向前傾身,想要追上去。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威利注意到了,他於是忍痛彎下腰來,準備將托羅卡重新背到背上。

但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傑拿斯可不允許,他一把抓住威利的領子,將他狠狠拎在眼前。老將軍的落魄對傑拿斯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而是令人心寒的恐懼;整支軍隊正在瓦解,從最光榮的根部開始,這是從傑拿斯心底所湧起的最深最深的念頭。

「你別想帶走托羅卡。」傑拿斯冷靜得令人發顫。

「放開我!你這個老頑固!」威利用力掙脫開傑拿斯的手。他退開一步,腳步恰好略過地上的兩枚小六芒星,與傑拿斯對視著。

「你可以走了,威利,托羅卡交給我來就好。」傑拿斯直盯著威利命令道。

「憑什麼?」

「你已經失控了。」

「你難道感覺不出來我哥想要趕緊回去嗎?」

「哪個中了陷阱的傢伙不想趕著回去?」

「…我是在幫我哥!洛麗卡琳還在等著他…」

「我不管什麼洛麗卡琳不洛麗卡琳的,你現在就給我離開。這是命令!」

「你以為你是誰啊?傑拿斯,這裡可不是那個你可以一直替我哥作主的那個塔可村…。」

「我不想把話說第二遍,威利。」

「我不會離開我哥的。」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威利。」傑拿斯說著,一面將佩刀從腰間抽出,亮晃晃地在威利的面前威嚇著。

「我還怕你啊?」威利也不示弱,抽刀便砍了上去。

威利的進攻完全出乎傑拿斯的意料,他沒想過威利會真的砍上來,但他可以感覺得出來威利的認真,那種非得排除異己,否則不能繼續前進的狠勁;這迫使傑拿斯不得不也全力以赴,好讓自己不要跟著威利一起淪於感情用事。於是,不過是一個眨眼的事,兩人之間的軍刀交集,便只剩下非撂倒對方不可的一場求勝競賽;而獎品,就是帶著托羅卡以自己屬意的方式回去。

事態的轉變令托羅卡驚訝不已,他從沒想過這兩人會拔刀相向。兩柄軍刀在眼前互砸的每一下光亮與聲響,都在在深入他的內心底層,不斷鼓譟著他赴死與求生的激烈矛盾;老將軍的撤退隊伍已經走遠得聽不到任何聲響,而他還是被晾在這裡;托羅卡自私地希望哪個人可以就這樣倒下,結束這場爭鬥,好讓另一個人帶著他前進,卻又說不出他究竟希望是誰帶他離開這裡。

尖銳的刀擊聲在他眼前晃動著,托羅卡覺得自己快要不能思考了,就彷彿連思考的力氣都要消失。刀擊聲依舊鏗鏘作響,化作某種虛幻的象徵性符號。他看著威利的殺紅了眼,和傑拿斯的冷靜揮刀,在心底默念著結束。

「威利!你冷靜一點!」

「你給我閉嘴!」

傑拿斯偶爾會仗著自己的刀法純熟,而偷空對威利心戰喊話,但一點效果也沒有。傑拿斯並不想這麼毫無紀律、離經叛道,他只想要好好將托羅卡給帶回營地就好。但是,帶回營地之後又怎麼樣呢?老實說,傑拿斯也猶豫了,他甚至連拿來回擊威利的力氣也漸漸找不到了。

終於,在威利最後猛烈的揮砍之下,傑拿斯忍不住退了幾步,他沒有受傷,只是覺得手臂發麻。然後,一股花苞收合般的感覺包裹住了他,把他連提刀的力氣都帶走了,徒留手臂的痲痹感,那一瞬間,傑拿斯便清楚了解自己也成了無力感的俘虜。當然,一直身受其害至此的托羅卡也馬上就看出了端倪。只有威利沒察覺,他逼近的軍刀向前揮下,直攻毫無防備的傑拿斯的頸子。

一刀命中,不偏不倚。傑拿斯感覺那襲身而來的無力感,隨著被切開的頸動脈的鮮血竄湧而出,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他身體抽動了一下,向前倒臥在異教徒先前鋪染而出的血跡之上。威利這才驚醒了過來,意識到掉在傑拿斯身旁的軍刀,和那抹潛伏在傑拿斯鞋底後的被磨擦得看不出形狀的白色粉痕。

說不出話來。

終於,威利緩緩轉過頭去,下意識地想要找托羅卡求援。

「哥…我…。」

 

但威利只看到張大著嘴、臉色蒼白得像是枯萎般的托羅卡,癱躺在巨大的石塊底下,兩眼無神,了無生氣。或許,是那幕令人措手不及的誤殺,讓托羅卡連維持心跳的一點點力氣,也被嚇得從孱弱的體內悄悄溜走了;又或許,是托羅卡在傑拿斯倒地的瞬間,接受了他不得不面對的悲劇。

沒人知道。

只知道這片林子裡剩下的,就只有威利像個孩子般的哭嚎。

不停迴盪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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