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飯的小說狂想館

往後幾天，小晶再度消失於教室之中。一如小學畢業前夕的狀況一樣。就班導的說法，小晶請了三天的病假，似乎是生了某種狀況非常糟糕，很有可能像是急性腸胃炎，或是那之類在平凡的國中及高中生涯裡，好像總會聽到一兩次的非得請長假的病。只有天曉得，就在前一天晚上，我還在極其尷尬且令我整個晚上都難以入眠的情況下，見過氣色很好的小晶。

在聽到班導的說詞時，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一股緊緊悶在胸口裡的果然如此；至於第二個念頭，則是一縷幽幽飄過的悵然，我突然好想好想，像小晶那樣隨便找個理由，請個長假也好。

整齣悲劇的開端，是從我第一次見和小晶男朋友碰面開始的。

與其說是友善的碰面，不如說是衝突般的撞見。

像是得到一種認可一般，在那天之後，我跟小晶之間的那種微妙的依存關係便這麼確立了下來。就像她總會在某些對話的點上打住，我也同樣有些複雜的心事會避免讓小晶看到或察覺。而我也盡量堅持著不去看透小晶眼瞳的原則。

但在那次談話之後，小晶的男朋友就不曾在我們的對話中出現過。當然，就那次聊到的部份來說，我對她男朋友根本知之甚少。我只能偶爾猜測，當小晶說自己有事要先走的那些放學時段，都是在某個地方和她男朋友碰面，然後手牽著手，約會、逛街、擁抱、接吻等等。那樣的日子裡，我在回程的公車上，就會感到異常落寞。

有個看不見的、不知是好是壞的、只能用猜測去描述的男人，就這樣橫在我跟小晶之間。這種事，光是用想的就令人覺得不舒服。

小晶的煙，就現在來看，或許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的起點。一種徵兆。

第一次在校外，一個放學後路過、已經忘記在哪裡的小公園裡，談這方面話題到那個總是沈默的點，並且親眼看著小晶摸出煙來時，我簡直嚇了一大跳。我不討厭煙，也不討厭煙味，但對於這種東西出現在小晶的手裡，仍舊感到十分好奇。於是，我便開始大驚小怪地問起小晶關於抽煙的種種問題。包括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怎麼會開始的，以及究竟從哪裡摸出這麼一根煙的。

「國一升國二的那個暑假。」關於第一個問題，小晶答得很爽快。

但是第二個問題，在小晶的嘴裡，卻開始有些閃爍其詞的。

恍惚的時光流過，我們跨過了一次期中考，天氣開始冷得有些沈重。

在這段彷彿只在另一個世界運行過的時間裡，在我們的心底，某些無法形容也無法言明的事物，悄悄地，變形成更為激烈且複雜的模樣。若是非得找出一個辭彙，我想，或許「交集」是個勉強接近的說法；又或者，用更加複雜的句子去試圖捕捉它的輪廓：我與小晶在互動時的關係變化，無論是現實中的互動，或者是心靈層面的。

但這終究只是種逼近的動作，而不是種清楚的定義，就像我也同樣無法清楚勾勒出那應該確實圍繞在那樣的變形之外，屬於那個時段的時間流動。

我所能看見的，不過就是一堆曖昧不明的有機團塊所表現出的緩慢蠕動。

此外，我什麼也看不見。

而那個晚上，當小晶搭乘的那班公車消失在東湖路的盡頭時，我也是同樣呆站在原地。心裡所感受的，就彷彿是那個寒冷的下午的重現——除了冷之外，就是無止盡的空虛。

我曾經不只一次這麼認為過：發生在眼前的那種別離，對我而言，或許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就像是梗在喉頭裡的魚刺，咳不出來，也吞不下肚，只有一種難以適應的異物感在喉間不斷蔓延發酵，而你對這種異物感也只有束手無策的份，直到某個時候，你的喉間終於適應了、習慣了那種被卡住的感覺為止。在此之前，你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童童，你吃錯藥了啊？」面對我像發瘋似的吼叫，萱萱先是嚇到，然後開始戳我的臉，又玩笑似地鬧了起來。

我說過了，萱萱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你不覺得你很煩嗎？」我咆哮著，拍開萱萱自顧自戳弄我臉頰的手指。

「不會啊！」萱萱大剌剌地笑著，但我卻清楚記得，看著我的那張臉，眉頭是微微皺著的。

「夠了！你到底怎麼有辦法…可以、可以這麼自以為是啊？」我激動著。

「自以為是？」萱萱的表情有種荒謬不可置信的錯置感。

與萱萱鬧翻，是在第一次基測考完沒多久的事。

是的，不是疏離，是鬧翻。我與萱萱之間的關係變化，並不是起因於我曾經提過的，當我面對後期與狗狗之間過度親密、過度靠近的關係時，由內而發的那種冷漠的、出於某種慣性的迴避舉措，而是相對激烈的、在我當時短暫卻漫長的十五年生命裡，根本從來不曾出現過的對人發怒。

我很清楚那只是種遷怒，我無法理解的、沒有來由的、對萱萱造成了極大的內心傷害的遷怒。一直到現在，我都還無法清楚解釋，當時之所會導致那種情況發生的種種原因與理由，甚至連比事發當時，還要更加了解，就算只是多了解一點點，關於那爭執發生原因的可能性也沒有，對，沒有，除了自我安慰、自我催眠的說法以外，我對那次爭執的理解，幾乎趨近於零。整件事就好像是場跌落懸崖的惡夢，完全無法停止自己前行的步伐，然後萬丈的深淵便陡然出現眼前，就在剛落下的那一步的腳尖前緣，鋪開一整片令人驚懼不已的開闊虛無，還來不及感到恐懼，另一隻腳便已向那片空無，邁出不受控制的步伐，墜落的無力、虛脫與惶恐轉瞬佔據心底的所有意念，墜落的過程無法逆轉，只有那些盤據圍繞著的感覺，深深烙印在記憶裡、感官裡，連夢醒了也無法忘懷、無法拭去。這樣的夢境一次又一次緊緊綁縛住夢中之人，完全無法理解，也無從解釋，究竟自己為何老是無法阻止那樣的步伐。

一切都像是註定好的，幾乎完全無法干預、控制、扭轉。

在那樣的夢境裡，除了墜落之外，根本別無他法。

萱萱是個背負著沈重過去的女孩，宛若一隻從塞滿了垃圾、穢物、汙泥的晦暗不明的，雜生在林地深處，一叢又一叢帶著惡臭又髒污的、布滿軟刺的荊棘堆中鑽出的可憐小狗，渾身散發出腐敗、臊味，甚至還有因為被軟刺擦出傷口而血腥味四處飄散的令人憐憫不已的氣味。深埋在心底的那個萱萱，跟外表上顯而易見的那個萱萱，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然而，就在這種喜悅在我身體裡渲染開來的同時，在我內心的最深處，卻突然湧起一股想哭的衝動，一股渴望被人緊緊摟住的不安，但是沒有，我什麼動作也沒有。我開懷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我乾涸的雙眼連一滴淚水也沒有，我的身體、我的聲音也不曾釋放出任何相關的訊息。

我就只是坐著，簡簡單單、毫無異樣地坐在那裡，笑著，開心地笑著。

那天晚上，在小晶講完那句話後，我們四個女人開始聊了好多好多的事。

關於我們的高中生活、關於媽換了又換的工作、關於奶媽的黃金葛、關於在我跟小晶之後被奶媽帶過的其他小孩、關於我們都曾有過的回憶，有太多太多的話題可以聊，有太多太多的事被回憶起來，包圍在我們身旁。

而奶媽的老公，則是從頭到尾抱持一貫的沈默。

有一度，我覺得彷彿回到了過去。

有一度，我覺得那一刻幸福無比。

有一度，我曾這麼幻想：我的人生終將走向奶媽所理想的那種美好。

「來，來，來！小晶，很久沒有來奶媽家吃飯了！奶媽會再忙一下，還有幾道菜等等就好，你想吃什麼就儘管挾吧！不要跟奶媽客氣啊！」

當第三及第四道菜一起上桌的時候，奶媽便將我們三人熱情請上桌。但我們全都只是拿著筷子，呆呆看著佔滿半張餐桌的四道佳餚，看似隨意，實則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卻沒有人真正做出開動的動作，就連小晶也是。三個人頂多是偶爾挾弄筷子，可能是撥動一下三杯雞裡頭的九層塔和薑片，也可能是拉蓬老愛糾結在一塊的那些海帶芽，這已經是我們與眼前那些菜互動的最高限度了。

奶媽她們很高興聽到有關於小晶的任何消息，更別提，是我們倆又再度同班的這種好消息。

高二第一次期中考之後，實際上是快要接近第二次期中考的某個週末夜，奶媽特地在家裡煮了滿桌的家常菜。其中有幾道是奶媽最近剛學會的菜色，有幾道是我跟我媽特別愛吃的，然而在這當中佔大部分的，當然是小晶從小最愛吃的那幾道，零零總總加起來，不包含湯跟飯後甜品的話，整張餐桌上共有八道菜。

小晶的模樣一如四年前離去時，那樣的稚嫩可愛。

白皙的膚色、嬌小的身形，還有那對像是幼貓般的眼睛，無一不是我所熟悉的小晶身上特有的質地；儘管還隔著兩間教室的距離，我卻彷彿依稀還能從順著走廊飄過來的風中，嗅出她從小學開始學會化妝以來，便慣用的粉底的氣味，那是種淡雅的、細緻的嗅覺紋路。

那一刻，我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我想，我當時臉上肯定什麼表情也沒有。

在這個短暫的小片刻中，彷彿有某些感官從我的周身給狠狠抽乾，有些則被不斷放大、放大，並且填充飽和那些被抽乾放空的部份。

我對轉學生有著許許多多的期待，在萱萱即將轉來我們班上的時候，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期待。那種期待來自於一個熟悉又僵滯的環境即將被打破，並將帶來新的可能與新的氣象，它是種改變，無論是好是壞，一個轉學生的出現肯定會改變整個班級原有的秩序。並且，那還是種強制的改變。

無論全班本來是團結還是鬆散，只要團體裡多出了一個人，大家就是得重新適應，團結與鬆散同樣都得要將這個人算在考量的範圍之內，或許全班會因此而更加團結，也或許會更加鬆散，即便是整個班都群起排擠這個轉學生，班上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也都會經歷一次大洗牌。

升上高一後，我突然開始懷念起與狗狗相處的日子。

那是冬天剛過，稍微有些回暖的季節，我第一次和狗狗一起出門，儘管僅僅只是在東湖街頭瞎晃，狗狗想去買點書，而東湖最不缺的就是書店。我們一路從學校旁邊的誠品，逛到東湖路上的金石堂，然後再踱步到對街新開的諾貝爾，甚至連巷子裡那些小間的書局也不放過，一路上，狗狗都是有說有笑的，我都快記不清楚她當時究竟想買的是什麼，也許她最後什麼也沒買。但我卻記得，在那走了將近有五個多小時的時間裡，東湖街頭難得的微風，那是種既沒有烈日也沒有冷雨的涼爽，就像是狗狗那天的笑容，帶點愜意，也帶點輕閒。

我的國中生活，從原本美好的約定，扭曲成忐忑不安的歧途。

若是說與狗狗之間的分離，導因於我體內兩半靈魂的陌生與疏離，那麼對萱萱所造成的傷害，就是兩半靈魂相互攻訐的結果。但孰優孰劣，我其實也無法分得清楚，事情發生了、結果了，而我就這樣走過來了。

國三下學期，當萱萱與我決裂後，我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後悔嗎？

一直到我國三畢業，我的班排名差不多都保持在十名上下。

我既不需要，也沒有那個企圖心當班上永遠的前三名，因為埋頭苦讀已不再是我打發時間的唯一選擇，而前十名這種不上不下的排名，多少也減緩了班上其他同學先前對我所抱持的那些嫉妒或敵意，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名次也可以避免奶媽她們與班導過度關切的目光——我盡力了，而且成績也不難看嘛！

在經歷過寒假倒數的那幾天，我瘋狂投入鏡子世界的生活後，國二下的第一次段考，如我所料地跌落到十名以，座落在十九名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能有這個名次靠的全是我先前埋頭書堆的累積。但我一點也不介意，一方面因為這樣的名次差距要追上並不是件難事，國一那年的寒假就已經證明過這一點；二方面則是因為我並不後悔花了大量時間在重溫舊夢上，而導致成績的退步，這兩者之間孰輕孰重，在我心底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天平。